第四十四回

避馬房侍女偷金
下象棋佳人宵夜


詞曰：
晝日移陰，攬衣起，春幃睡足。臨寶鑒、綠鬟繚亂，未斂裝束。蝶粉蜂黃渾褪了，枕痕壹線紅生玉。背畫闌，脈脈悄無言，尋棋局。
——右調《滿江紅前》
話說敬濟眾人，同傅夥計前邊吃酒，吳大妗子轎子來了，收拾要家去。月娘款留再三，說道：“嫂子再住壹夜兒，明日去罷。”吳大妗子道：“我連在喬親家那裏，就是三四日了。家裏沒人，妳哥衙裏又有事，不得在家，我去罷。明日請姑娘眾位，好歹往我那裏坐坐，晚夕走百病兒家來。”月娘道：“俺們明日，只是晚上些去罷了。”吳大妗子道：“姑娘早些坐轎子去，晚夕同走了來家就是了。”說畢，裝了壹盒子元宵，壹盒子饅頭，叫來安兒送大妗子到家。李桂姐等四個都磕了頭，拜辭月娘，也要家去。月娘道：“妳們慌怎的？也就要去，還等妳爹來家。他吩咐我留下妳們，只怕他還有話和妳們說，我是不敢放妳去。”桂姐道：“爹去吃酒，到多咱晚來家？俺們怎等的他！娘先教我和吳銀姐去罷。他兩個今日才來，俺們來了兩日，媽在家還不知怎麽盼望！”月娘道：“可哥的就是妳媽盼望，這壹夜兒等不的？”李桂姐道：“娘且是說的好，我家裏沒人，俺姐姐又被人包住了。寧可拿樂器來，唱個與娘聽，娘放了奴去罷。”正說著，只見陳敬濟走進來，交剩下的賞賜，說道：“喬家並各家貼轎賞壹錢，共使了十包，重三兩。還剩下十包在此。”月娘收了。桂姐便道：“我央及姑夫，妳看外邊俺們的轎子來了不曾？”敬濟道：“只有他兩個的轎子。妳和銀姐的轎子沒來。從頭裏不知誰回了去了。”桂姐道：“姑夫，妳真個回了？妳哄我哩！”那陳敬濟道：“妳不信，瞧去不是！我不哄妳。”剛言未罷，只見琴童抱進氈包來，說：“爹家來了！”月娘道：“早是妳們不曾去，這不妳爹來了。”
不壹時，西門慶進來，已帶七八分酒了。走入房中，正面坐下，董嬌兒、韓玉釧兒二人向前磕頭。西門慶問月娘道：“人都散了，怎的不教他唱？”月娘道：“他們在這裏求著我，要家去哩。”西門慶向桂姐說：“妳和銀兒亦發過了節兒去。且打發他兩個去罷。”月娘道：“如何？我說妳們不信，恰象我哄妳壹般。”那桂姐把臉兒苦低著，不言語。畫。西門慶問玳安：“他兩個轎子在這裏不曾？”玳安道：“只有董嬌兒、韓玉釧兒兩頂轎子伺候著哩。”西門慶道：“我也不吃酒了。妳們拿樂器來，唱《十段錦兒》我聽。打發他兩個先去罷。”當下四個唱的，李桂姐彈琵琶，吳銀兒彈箏，韓玉釧兒撥阮，董嬌兒打著緊急鼓子，壹遞壹個唱《十段錦》“二十八半截兒”。吳月娘、李嬌兒、孟玉樓、潘金蓮、李瓶兒都在屋裏坐的聽唱。
唱畢，西門慶與了韓玉釧、董嬌兒兩個唱錢，拜辭出門。“留李桂姐、吳銀兒兩個，這裏歇罷。”忽聽前邊玳安兒和琴童兒兩個嚷亂，簇擁定李嬌兒房裏夏花兒進來，稟西門慶說道：“小的剛送兩個唱的出去，打燈籠往馬房裏拌草，牽馬上槽，只見二娘房裏夏花兒，躲在馬槽底下，唬了小的壹跳。不知甚麽緣故，小的每問著他，又不說。”西門慶聽見，就出外邊明間穿廊下椅子上坐著，壹面叫琴童兒把那丫頭揪著跪下。西門慶問他：“往前邊做甚麽去？那丫頭不言語。李嬌兒在旁邊說道：“我又不使妳，平白往馬房裏做甚麽去？”見他慌做壹團，西門慶只說丫頭要走之情，即令小廝搜他身上。琴童把他拉倒在地，只聽滑浪壹聲，從腰裏掉下壹件東西來。西門慶問：“是甚麽？”玳安遞上去，可霎作怪，卻是壹錠金子。西門慶燈下看了，道：“是頭裏不見了的那錠金子。原來是妳這奴才偷了。”他說：“是拾的。”西門慶問：“是那裏拾的？”他又不言語。西門慶心中大怒，令琴童往前邊取拶zā子來，把丫頭拶zā起來，拶zā的殺豬也似叫。拶zā了半日，又敲二十敲。月娘見他有酒了，又不敢勸。那丫頭挨忍不過，方說：“我在六娘房裏地下拾的。”西門慶方命放了拶zā子，又吩咐與李嬌兒領到屋裏去：“明日叫媒人即時與我賣了這奴才，還留著做甚麽！”李嬌兒沒的話說，便道：“恁賊奴才，誰叫妳往前頭去來？三不知就出去了。妳就拾了他屋裏金子，也對我說壹聲兒！”若對妳說，不如不偷。那夏花兒只是哭。李嬌兒道：“拶zā死妳這奴才才好哩，妳還哭！”西門慶道罷，把金子交與月娘收了，就往前邊李瓶兒房裏去了。
月娘令小玉關上儀門，因叫玉簫問：“頭裏這丫頭也往前邊去來麽？”小玉道：“二娘、三娘陪大妗子娘兒兩個，往六娘那邊去，他也跟了去來。誰知他三不知就偷了這錠金子在手裏。頭裏聽見娘說，爹使小廝買狼筋去了，唬的他要不的，在廚房裏問我：‘狼筋是甚麽？’教俺每眾人笑道：‘狼筋敢是狼身上的筋，若是那個偷了東西，不拿出來，把狼筋抽將出來，就纏在那人身上，抽攢的手腳兒都在壹處！’他見咱說，想必慌了，到晚夕趕唱的出去，就要走的情，見大門首有人，才藏入馬坊裏。不想被小廝又看見了。”月娘道：“那裏看人去！恁小丫頭原來這等賊頭鼠腦的，就不是個臺孩的。”
且說李嬌兒領夏花兒到房裏，李桂姐甚是說夏花兒：“妳原來是個傻孩子！妳恁十五六歲，也知道些人事兒，還這等懵懂！要著俺裏邊，才使不的。這裏沒人，妳就拾了些東西，來屋裏悄悄交與妳娘。就弄出來，他在旁邊也好救妳。妳怎的不望他題壹字兒？剛才這等拶zā打著好麽？幹凈傻丫頭！常言道：‘穿青衣，抱黑柱。’妳不是他這屋裏人，就不管妳。剛才這等掠掣著妳，妳娘臉上有光沒光？”又說他姑娘：“妳也忒不長俊，要是我，怎教他把我房裏丫頭對眾拶zā恁壹頓拶zā子！有不是，拉到房裏來，等我打。前邊幾房裏丫頭怎的不拶zā，只拶zā妳房裏丫頭！妳是好欺負的，就鼻子口裏沒些氣兒？等不到明日，真個教他拉出這丫頭去罷，妳也就沒句話兒說？妳不說，等我說。休教他領出去，教別人笑話。妳看看孟家的和潘家的，兩個就是狐貍壹般，妳怎鬥的他過！”因叫夏花兒過來，問他：“妳出去不出去？”那丫頭道：“我不出去。”桂姐道：“妳不出去，今後要貼妳娘的心。凡事要妳和他壹心壹計。不拘拿了甚麽，交付與他。也似元宵壹般擡舉妳。”那夏花兒說：“姐吩咐，我知道了。”按下這裏教唆夏花兒不題。
且說西門慶走到前邊李瓶兒房裏，只見李瓶兒和吳銀兒炕上做壹處坐的，心中就要脫衣去睡。李瓶兒道：“銀姐在這裏，沒地方兒安插妳，且過壹家兒罷。”西門慶道：“怎的沒地方兒？妳娘兒兩個在兩邊，等我在當中睡就是。”李瓶兒便瞅他壹眼兒道：“妳就說下道兒去了。”西門慶道：“我如今在那裏睡？”李瓶兒道：“妳過六姐那邊去睡壹夜罷。”西門慶坐了壹回，起身說道：“也罷，也罷！省的我打攪妳娘兒們，我過那邊屋裏睡去罷。”於是壹直走過金蓮這邊來。金蓮聽見西門慶進房來，天上落下來壹般，向前與他接衣解帶，鋪陳床鋪，展放鮫綃，吃了茶，兩個上床歇宿不題。
李瓶兒這裏打發西門慶出來，和吳銀兒兩個燈下放炕桌兒，擺下棋子，對坐下象棋兒。吩咐迎春：“拿個果盒兒，把甜金華酒篩下壹壺兒來，我和銀姐吃。”因問：“銀姐，妳吃飯？教他盛飯來妳吃。”吳銀兒道：“娘，我不餓，休叫姐盛來。”李瓶兒道：“也罷。銀姐不吃飯，妳拿個盒蓋兒，我揀妝裏有果餡餅兒，拾四個兒來與銀姐吃罷。”須臾，迎春都拿了，放在旁邊。李瓶兒與吳銀兒下了三盤棋，篩上酒來，拿銀鍾兒兩個共飲。吳銀兒叫迎春：“姐，妳遞過琵琶來，我唱個曲兒與娘聽。”李瓶兒道：“姐姐不唱罷，小大官兒睡著了，他爹那邊又聽著，教他說。咱擲骰子耍耍罷。”於是教迎春遞過色盆來，兩個擲骰兒賭酒為樂。擲了壹回，吳銀兒因叫迎春：“姐，妳那邊屋裏請過奶媽兒來，教他吃鍾酒兒。”迎春道：“他摟著哥兒在那邊炕上睡哩。”李瓶兒道：“教他摟著孩子睡罷。拿壹甌子酒，送與他吃就是了。妳不知俺這小大官好不伶俐，人只離開他就醒了。有壹日兒，在我這邊炕上睡，他爹這裏略動壹動兒，就睜開眼醒了，恰似知道的壹般。教奶子抱了去那邊屋裏，只是哭，只要我摟著他。”吳銀兒笑道：“娘有了哥兒，和爹自在覺兒也不得睡壹個兒。爹幾日來這屋裏走壹遭兒？”李瓶兒道：“他也不論，遇著壹遭也不可知，兩遭也不可知。常進屋裏，為這孩子，來看不打緊，教人把肚子也氣破了。將他爹和這孩子背地咒的白湛湛的。我是不消說的，只與人家墊舌根。誰和他有甚麽大閑事？寧可他不來我這裏還好。第二日教人眉兒眼兒，只說俺們把攔漢子。象剛才到這屋裏，我就攛掇duō他出去。銀姐妳不知，俺家人多舌頭多，今日為不見了這錠金子，早是妳看著，就有人氣不憤，在後邊調白妳大娘，說拿金子進我屋裏來，怎的不見了。落後，不想是妳二娘屋裏丫頭偷了，才顯出個青紅皂白來。不然，綁著鬼只是俺屋裏丫頭和奶子、老馮。馮媽媽急的那哭，只要尋死，說道：‘若沒有這金子，我也不家去。’落後見有了金子，那咱才打了燈家去了。”吳銀兒道：“娘，也罷。妳看爹的面上，妳守著哥兒慢慢過，到那裏是那裏！論起後邊大娘沒甚言語，也罷了。倒只是別人見娘生了哥兒，未免都有些兒氣。爹他老人家有些主就好。”李瓶兒道：“若不是妳爹和妳大娘看覷，這孩子也活不到如今。說話之間，妳壹鍾我壹盞，不覺坐到三更天氣，方才宿歇。正是：
得意客來情不厭，知心人到話相投。